一次大戰期間,德國發明了一種飛行器,是商用飛機的前身,用於軍事轟炸和氣候偵測,這種飛行器叫做「齊柏林飛船」,那是人類對飛行夢想的初始試探。我的父親來自河南,他從來不知道有這樣的飛船存在,對飛行也沒有任何夢想,卻幫我取了「齊柏林」這個名字。

我的大半輩子都在「飛」,能有一個「人如其名」的名字,聽起來很夢幻,很多人以為是個假名。也許是這個名字帶來的影響,我從小就迷戀各種會飛的事物,童年最喜歡的卡通是《科學小飛俠》,青春期之後最大嗜好是養鳥,最高記錄曾經在家中頂樓養了一百多隻各種品種的鳥類。

我相信,每個人的血液之中,都隱然藏著神秘的瘋狂因子,有人瘋狂於購物,有人瘋狂於賺錢,我則是瘋狂於飛行。

這二十年來,我跟著直升機飛上天空,拍遍台灣各個角落,有山、有河、有海、有城市,從天空看自己生活過的土地是一項很迷人的工作。這些工作大多是我自費趁工作空檔做的,拍這些照片最初始的念頭,只是想把一切記錄下來,沒多想什麼,更別說是算計到日後這些照片可以賣多少錢。

我專科念的是工業管理,正職一度是公務人員,原本我可以安安穩穩等著退休,過著悠閒的日子,但這種安穩的日子卻時時刻刻受到血液裡瘋狂的飛行夢想召喚,而蠢蠢欲動。四十七歲那年,離退休只剩三年的時間,我辭去公職,成為全職的空拍攝影家,我把剩餘的人生全投入我畢生最愛的事情上了,很惶恐,也很快樂。

拍過這麼多景物、地貌,最令我「有感覺」的是拍山。這個感覺是恐懼。

有一次,拍完玉山主峰正要離開,直升機突然間遇到了強大不穩的氣流,副駕駛幾乎無法控制飛機的飛行姿態,正駕駛連忙接手飛行,那一瞬間,直升機幾乎以垂直的角度向上飛行。我腦子一片空白,還來不及唸阿彌陀佛,本能地尖叫大喊,那幾秒之間,我真的相信飛機就要失控了,我大概就……我還記得當時飛行員緊急處置的語調,還有額頭上米粒大的冷汗。

這不是唯一的一次,有時候碰上不穩定的氣流,飛行員來不及閃躲,一直顛簸,災難隨時迫在眼前。還好我們一路都有驚無險地度過,但無論遇到多少次,還是一樣會怕。這些事,我從來不敢跟家人說,怕他們擔心。

每遇到一次這種生死交關的事件,我都會告訴自己:別拍了,不要再冒生命危險做這種沒有任何報償的事了!可是,一覺醒來、或過一陣子之後,看到天氣又好、能見度又高的日子,我又忍不住想要飛了。血液裡那個瘋狂的因子又再度被喚起。

我的心,我的眼,看見台灣:齊柏林空拍20年的堅持與深情


尤其,當看到一張好照片被拍出來,即使沒有任何酬勞(我大部分的拍攝只是為了想記錄台灣),心中的滿足卻是無比巨大,好像不惜一切生死危險的代價,就只是為了看到一張好照片的那片刻幾秒。

熟悉飛行方式之後,我會要求飛行員將直升機水平傾斜四十五度左右,讓我的身體能探出整個機艙門,用更靈活的角度拍照。飛機上的門通常是不關的,我的身體只有一條安全帶綁住防止掉下去。照理說是非常安全,早期經驗不足,就曾有一次下了飛機之後,竟然發現我的安全帶並沒有扣住安全環!

想到這裡,我嚇出一身冷汗,從此以後我一上飛機的第一個動作就是將安全帶扣上扣環。雖然我愛飛行,又人高馬大,事實上,我也會懼高,甚至連雲霄飛車、海盜船我都不敢搭。只有飛行,能讓我整個人變得大膽。

如果要挑一樣台灣最美的地貌,我認為是山。台灣的山只有兩種顏色,一種是白,下雪;一種是綠,終年森林的蓊鬱。它沒有像高緯度國家的山,四季顏色分明,但仍有獨特的「氣味」,我印象最深的是在棲蘭山拍攝,飛機靠近山林,旋翼片攪動了空氣,把山裡的空氣往我們機艙裡送,才知道原來森林也有味道,是淡淡的檜木香,整個空氣是清爽帶著淡淡的甜味,我從來沒聞過這樣的味道。

高山遠離人群,但別以為這樣就逃得過人為的破壞。比如從桃園復興鄉經新竹尖石、五峰,台中和平再到南投仁愛、嘉義阿里山,這一整條帶狀中高海拔的山區,全是高山農業,不是果樹就是蔬菜農場及高山茶園。密密麻麻,看起來怵目驚心。我來自公務員家庭,從小就聽大人說十大建設如何偉大,所以我一直以為,梨山上的果樹菜園是一種人定勝天的表現,不僅征服了自然,還讓老榮民有個安家立業之處。但其實高山農業所造成水土的破壞是難以恢復的。拍照之後,我開始不買高山蔬果,算是我對這塊土地能做的一點小事。

我也拍了很多山裡發生的災難畫面,而台灣最常見的就是土石流。在九二一之後,我大規模拍攝了台灣山林的變化,處處都是滑動的土石,蓊鬱的山林常常就中間滑掉了一大片,留下醜陋的土黃色。我原本認為,台灣的山只有兩種顏色,一種是白雪的白,一種是常年的綠,現在多了第三種,是滿山遍野、殘破的土黃色,像是大地的傷口。
我的心,我的眼,看見台灣:齊柏林空拍20年的堅持與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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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圖摘自我的心,我的眼,看見台灣:齊柏林空拍20年的堅持與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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