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全球暢銷8000萬暢銷的傳奇系列小說《龍紋身的女孩》中,作者拉森在每一部置入了驚悚的數據。例如「瑞典有18%女性曾一度遭男性威脅」「瑞典有46%女性曾遭男人暴力對待」。沒錯,這發生在我們認為多麼自由民主平等的國度。 男女根深蒂固的被定義,甚或至大力宣揚雄風,這對國家價值和性別文化,完全沒有好處。臺大歷史系教授花亦芬帶我們走一趟斯德哥爾摩,觀察瑞典如何想要破除維京後代的血緣想像,不需以勇猛彪悍自豪,並且以8個問題引領人民,放棄傳統思維,回到「人之所以為人」的基本。島嶼,是航向遠方的起點。 |
那些知道
這裡發生過什麼事的人,
必須讓路給
那些知道得很少的人。
還有那些比很少還少的人。
最後是那些幾乎什麼都不知道的人。
在把因果
覆蓋起來的草地上,
有人必須躺著,
嘴裡叼根草,
望著雲朵發呆。
-- 波蘭詩人辛波絲卡,〈結束與開始〉
▌從歷史研究角度看「男人真命苦」?
「男人真命苦」是很多成年男性的口頭禪。然而,21世紀可不可以讓這樣的悲嘆消失?
重新看待性別議題,不只是學術研究的問題,也牽涉到21世紀如何突破19世紀留下的「國族主義」思維。「國族主義」基本上是架構在父系繁衍基礎上的思想,強調具有一定血緣關係的人,就是種族文化的承載者,因此也必須成為繼續傳承共同文化的行動者。
然而,現代學術研究卻清楚告訴我們,所謂「種族」或「民族」,其實都只是想像的共同體。
在古代,即便是生活在相近地區的人,也不能直截了當論斷,他們一定就有近親血緣關係。他們也許因為貿易接觸或交通往來,在使用的語言上有了一些互相的影響,甚至有所謂「共通語言」的出現。但學者並不能因此就斷定,這些使用共通語言的人群源自同一祖先;或是同一祖先對這些上古人群而言,具有無比重要的意義。在現代考古學家對早期日耳曼文化研究上,處處可以見到,在詮釋與推論上的小心謹慎,不讓過去建構在古羅馬父權主義思維上的傳統認知,繼續理所當然地宰制現代學術研究。
古羅馬思想傳統,不就是西方的傳統嗎?喔,喔,這真的要小心!我們的教科書在這方面錯得還滿嚴重的。就像漢族文化並非中國文化的全部,更非台灣文化的全部。
別忘了,歐洲原來也是各種原住民居住的世界。
西方經過20世紀上半葉種族主義帶來的重大災難,近幾十年來教育努力的方向,就是擺脫國族主義帶來的遺害,強調公民社會的多元價值。2014年9月蘇格蘭公投採取住民自決原則,而不採取血緣認定原則,就是相當值得注意的成就。
▌當瑞典人不再以勇猛的維京人後代自居......
維京是種「行業」,而非「人種」?!
2014 夏天,斯德哥爾摩的國立歷史博物館舉辦維京特展(Vikings)。這個展覽的策展出發點簡單講,就是要破除瑞典人是維京人後代的「血緣臍帶想像」。換句話說,透過這個展覽,瑞典國立歷史博物館想傳達一個重要的訊息:作為現代國家,瑞典追求的價值,並非建立在國族主義之上。而且不要忘記,瑞典真正的原住民是Sámi人,而非所謂的「維京人」。
斯德哥爾摩這個維京特展開宗明義告訴觀眾,所謂Viking,是一種遠洋出海討生活的「行業」,而非「人種」。史書常將西元700-1100年間的斯堪地納維亞歷史稱作「維京人時代」,並非正確的標籤。當時斯堪地納維亞地區大部分居民其實是農民、獵人、手工匠,而非遠洋出海的「維京人」。即便比較常出海做貿易營生的北歐人,也不是一年到頭都在海上go viking,而是有時也會回家耕牧做農人、或做手工業。
(《維京特展》以模型展出所謂「維京人」不出海時在家鄉過的農牧生活。)
換言之,從國族主義的角度,將現代瑞典人、丹麥人、挪威人視為維京人後代,是有相當大的誤解。應該說,這四百年間,斯堪地納維亞的居民,有時會出海去當Vikings,但整體來看,這些人在歷史上確實的行徑作為,並非一直是那麼勇猛、所向披靡。
(《維京特展》根據各種歷史材料重構出來維京時代的男女衣著服飾。 )
這樣的誤解其來有自。因此,展區的第一部分便展出19世紀以來的一些海報與圖像,告訴觀眾,維京人的概念是在19世紀末為了順應歐洲當時風起雲湧的國族主義思維,才在短時間內被強力建構起來的。自此直至納粹時代,這個概念不斷被有心人操弄,以幫不同的威權政治文化服務。
(瑞典國立博物館透過舉辦《維京特展》告訴民眾,「維京人」概念是19世紀末才形成的。本張海報就是納粹利用「維京人」的武勇概念,吸引北歐人加入納粹建立世界帝國的行列。)
▌進入時空任意門:瑞典博物館用8個問題教育關心性別與家庭議題
然而,最讓人驚豔的,更是在走出特展展場後,前往史前史常設展的銜接通道上,與另一個精心安排的思考區相遇。 銜接通道上,一塊說明板讓我停下腳步,靜靜細讀起來,越讀越感動。
說明板上寫著:
「你剛從維京特展出來,對那個時代而言,『出外』與『相遇』是重要的事。或許你已發現,當時的人與現代人的差別,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大。許多我們現在會問的問題,當時人也在問。例如『我從哪裡來?要往哪裡去?』。
你正站在一個銜接通道上,在一個時空之旅的旅程中稍事停歇。
每一扇門上都有一個任何時代的人都會問、對歷史上所有人都重要的問題。
這部分的史前史是根據這些問題組織起來,但也是有關歷史知識如何借助考古學幫助而建構起來的。」
他們提出來的問題有哪些?
第一個問題【你從哪裡來?】
「是上帝創造的?是從別的動物演化來的?還是如北歐神話與許多千年前的雕刻所顯示,與麋鹿、海豹及水禽連結在一起的創生起源有關?」
第二個問題【你往何處去?】
看板上寫的內容很有思考引導性:
「出外旅行時,我們跨越不同的邊界。今日所見的邊界,古時並無,這些也非絕對或永恆的邊界。有資源、也有機會的人,帶著好奇心環遊世界,認識世上萬物以及過往沒有學過的東西。但是當難民來到一個新的國家,彼此陌生雙方的遇合,卻往往不是那麼令人興奮。這個銜接區展示的,是過去旅人出外時留下的印跡,以及人與人遇合時的一些見證。今日的瑞典是經歷無數出外探尋與遇合後所得的結果。希望透過這個銜接區的展示,你開始有興趣去省思自己的世界觀,省思生命、他人與你自己。」
第三個問題【你的世界有多大?】
「地平線的彼端是什麼?區隔『在家』與『離家』的界限劃在哪裡?你心目中的世界長什麼樣?未來看起來可能會如何?是你的責任嗎?」
第四個問題:【你的世界是以什麼方式組織起來的?】
入門處看板上寫著:「這些東西是誰的?博物館為何用這種方式展示?東西如何被分類?這樣的分類方式如何影響歷史?」
另一個看板則提出進一步的思考引導:
「你在尋找屬於自己的歷史嗎?考古學家創造了史前史,並將之整理分類,以典藏圖錄記載之。博物館的典藏與展示,正反映出博物館外的世界如何看待這些文物。我們目前所認知的各種疆界,在史前時代並不存在。然而,在我們的庫房裡,這些被發掘出土的文物,卻依發掘時所屬的現代行政區域與教區被分類典藏。我們依照不同的分類標準來展示一些典藏品。這樣的分類方式可以達到什麼目的?會影響到我們的詮釋嗎?」
第五個問題【誰在述說關於你的歷史?】
「我們該將歷史運用在哪些地方?歷史能提供我們觀點來理解『今天』嗎?誰有權支配歷史?」
另一個看板則寫著:
「同樣的文物或事件,可以用不同的方式來展示。關鍵在於,由誰來述說這個故事?今天有一些群體利用歷史強化他們的認同,史前時代的群體認同是什麼樣子?活在現代的我們有辦法發現並瞭解其中的運作嗎?試圖透過史前史研究來追溯不同文化的源流,這種研究法是否可行?或者是重要的?不同的學者對此有不同的看法。」
第六個問題【宰制你生命的是什麼?】
「誰決定你該做什麼?上帝?市場?外力?家人?或是你自己?目前的情況是你所願的嗎?為了達到你想要的,你可以捨棄什麼?」
第七個問題【你是誰?】
「你怎麼看自己?別人又怎麼看你?何謂『人類』?不同時期的畫像對身體與臉部表情的刻劃非常不同。人們特別希望擁有哪些特質?大家會選擇展示哪些部分?是誰在決定哪些部分該被展示?我們常透過與動物互相比較,來定義人類是什麼。但我們卻也用動物的特質來形容某些人類的性格特徵,或有時拿人類的特質來形容動物。」
最後一個問題:【你跟誰同住?】
門口的看板上寫著:「何謂家庭?誰決定什麼叫『正常』?什麼叫『不同』?何謂男性?何謂女性?從何時起可以說一個人成為成年人?」
另一塊看板寫得更有啟發性:
「爸,媽,孩子,這種家庭觀存在於史前嗎?所有人都是依照這種模式生活嗎?現代社會還有多少人是按照這樣的型態在生活?我們所在的社會決定了何謂『正常』。我們是否知道,那些無法配合這種理想模式的人,到底如何生活?在史前時代,每個人都被社會接受嗎?何謂男性?何謂女性?從何時起可以說一人是成年人?我們今天的價值觀是否影響到我們對這些史前文物的詮釋?」
▌建構多元性別文化,讓我們回到「人之所以為人」的基本點
瑞典國立歷史博物館不算是歐洲觀光客熱衷朝聖的博物館。
2014年夏天他們卻以深具批判性的思考,推出一個讓參觀者可以靜靜檢視歷史知識與個人認知關係的美好展覽。這個策劃得極為用心的展覽提供的,不是國族文化意識形態裡的「黃金時代」;反之,卻用深具啟發意義的提問,鼓勵觀眾看過展覽後,自行進一步思考,歷史學與考古學作為建構之學,在詮釋上,可能產生的盲點;而我們又該如何警覺這些盲點可能會出現在何處?
令人讚賞的,也在於這個展覽傳遞的訊息:國家並非由同一祖先的後代建構起來的,而是不同人群遇合後一起攜手打造出來的。在這樣的認知上,瑞典國立博物館放棄19世紀國族主義看重的課題,不再認為明確去定義一個國家的歷史文化根源是必要的事。
反之,他們放棄傳統思維框架,不再以維京人自居,不再陷溺在彪悍的海上武士歷史迷思裡;更不認為男性雄風所追求的強者形象,是自己國家文化需要看重的價值。取而代之的,是對建立符合人性社會真正的關懷。他們認為,生態環保、民主多元、性別平等、尊重人權等普世價值,才是一個健康的國家在永續發展上應該努力追求的目標。
僵化制式的性別文化觀不僅讓生理上不是異性戀的人,長期以來受到不公平的待遇與歧視;僵化制式的性別意識型態牢籠,有時也讓一些自認為是「正常人」的人,給無數無辜的人帶來世界大戰的摧殘之苦。
性別文化平權的多元建構,不只是法律權利的問題,其實也攸關到世界和平的建構。
如果男性不再被要求時時要能擺出輸人不輸陣的「男性本色」,女性不再擺盪於電影《窈窕淑女》裡的奧黛麗赫本與唐代武則天兩個極端之間,大家共同回到「人之所以為人」的基本點;也由此出發,在理解異性的同時,同時接納傳統「男」與「女」狹窄定義下所沒有照顧到的其他性別。如此一來,我們不僅幫助處在困境中的人走出枷鎖,我們更接納了自己。大家重新回到人之所以為人的基本點,互相善待,不再一起作為傳統性別文化觀宰制下的被綑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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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中有關斯德哥爾摩《維京特展》內照片均為花亦芬教授攝影。
正文為台大歷史系花亦芬教授《像海洋一樣思考》第二章之節錄,精彩全文請詳見本書。書內並精選18幅齊柏林導演空拍台灣海洋的精彩攝影作品。
歡迎參考齊導演著作《我的心,我的眼,看見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