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過這些話:
「我相信因果。」
「我相信努力必然有收穫。」
「相信老天既然讓我們相遇,必然有祂的理由。」
而今,所有曾經堅定不移的信仰,一樁樁在眼前崩解、毀滅。
清澈的水裡有她的倒影。披頭散髮,臉上帶了數條血痕,渾身上下就沒有一處不沾泥灰,眼底跳動著噬人的光。
那是見證過易子而食的亂世,眺望過人命如草芥的戰場後,才會擁有的目光。
她已經快認不出自己了。
而他,還能認出她來嗎?
- 沒有偶然
第一次注意到異常的那天,是個萬里無雲的仲夏日。靠近傍晚時分,她與蕭練並肩踏進東區一間紙品設計的專賣店,走到擺滿婚卡喜帖樣本的檯前,專心挑選。
嚴格說起來,專心的只有蕭練。他帶著一種孩子氣的好奇,將一張又一張的樣品取出來,拿在手裡翻來覆去仔細研究。而如初自從進入店裡之後,便有些心煩意亂,她隨手拿起一張傳統的大紅色喜帖,正要詢問蕭練的意見,不料兩人太有默契,他也轉頭朝她望了過來。
這一眼,將如初看怔在原地。
眼前的男人五官深邃,一雙漂亮的眼睛在眼角微微上挑,倒映著燈光的眼底好似有千萬星辰碎片,正專注地看進她眼底。
蕭練很美,她一直曉得這點。那是一種凌厲而絕對的美感,毫無瑕疵,不會隨時間改變。
過去幾天一直醞釀在心底的話忽然不經大腦,直接衝出口,如初聽見自己說:「要不要,我們私奔算了?」
話才講出口,如初立刻後悔了。所有婚禮的準備都已緊鑼密鼓展開,爸媽前兩天才抓著喜酒的菜單研究,她不能、起碼不應該,在這個關頭任性……
砰砰。
心臟莫名重重地跳動了兩下,聲響在胸腔迴盪開來,震得耳膜嗡嗡作響,身旁所有其他聲音都迅速自耳畔遠離,然後在下一秒又重新湧現,搞得她頭暈目眩。如初伸出手想抓住蕭練,卻撲了個空,一抬頭,卻發現蕭練完全變了個模樣。
他依然望著她,但雙脣緊閉,像座雕像般動也不動,黑色瞳孔深處隱隱跳動著兩簇淡青色小火焰。雖然面容依舊,但眼角眉梢裡卻驟然增添了一股彷彿與生俱來的冷漠,像是俯視眾生的神祇,沒有七情六慾,不沾人間煙火。
怎麼突然變成這樣?
如初往後退了一步,立刻察覺出異樣。
眼前這個蕭練有著一頭長髮,攏在腦後梳成一根又粗又長的麻花辮,末段用布帶繫住,髮梢隨著清風吹拂,晃啊晃地在腰間擺盪,跟近期出土的楚國貴族大墓殉葬人偶,髮型幾乎一模一樣。
不光是蕭練變了,環境也變了。她跟古裝蕭練站在一座草堂門前,周圍被樹林所包圍,腳下踩著厚厚一層落葉,頭上的天空將明未明,看上去像是清晨,鑽進肺部的空氣充斥著泥土的腥味與樹木的清香,潺潺的水聲隱約自遠方傳來,很顯然,她八成又被拉進傳承了。
有過對付崔氏的經驗,如初雖然心裡升起戒備,倒也並不慌張。她先朝眼前的這個蕭練笑了笑,說:「失禮,我……」
話梗在喉嚨裡,再也說不出口。如初驟然意識到,從剛剛到現在,蕭練對她的出現沒有半點反應,完全就像尊蠟像,從神情到身體姿勢都僵硬無比,只有瞳孔內的小火焰不太規則地持續跳動著,勉強給予人一種「他還活著」的生命感。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就算被禁制束縛住的蕭練,也沒出現過這種狀況!
如初迅速倒退兩步,拉開自己與蕭練的距離,警惕地環顧四周。
身旁的草堂看上去比四方市老家附近的劍廬略小,造型卻十分相似,隱約的流水聲自堂內傳來,更是讓她聯想起劍廬裡的小水池,但門的樣式卻又大不相同。如初放輕腳步,繞著草堂走了一圈,沒看到其他任何人,回到原地,古裝的蕭練依舊沒任何變化,她心一橫,正打算推開門進去一探究竟,樹林深處卻傳來凌亂的腳步聲。
如初趕緊溜到草堂的另一邊躲起來,腳步聲由遠而近,最後停了下來,如初等待片刻,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個頭,只見一名女子站在蕭練面前,正仰起頭,伸出手輕碰蕭練。
「她」的嘴脣乾到都有裂紋了,神情顯得灰敗,一雙眼睛倒還算炯炯有神,只不過眼底瘋狂已經快壓倒理智,像是被困在籠子裡的野獸,不斷用身體狠狠撞向柵欄,明知無用卻依舊燃燒生命做最後的掙扎。
在發出驚叫前,如初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渾身發麻地看著「她」收回手,轉身,推開雕飾著樹木圖騰的荊門,大步邁進草堂。
無論任何人出現在這裡,都不會比眼前這個人更令如初感到驚悚──
她看到了自己。
雖然神情非常陌生,但絕無認錯的可能。「她」身上的外套,還是上個月如初跟媽媽一起逛街,因為折扣太划算,所以即使顏色沒有很喜歡還是買下,穿沒幾次就因為換季收了起來……
砰砰。
震耳欲聾的心臟聲再度響起,但這一次,卻來自遙遠的天際。黑暗迅速將她籠罩,如初只感到腳下驟然一空,身體失去平衡後不自覺往後倒,熟悉的高處墜落感接著浮現。
這是要出傳承的先兆,果不其然,下一秒,她又回到了那間喜帖店,依舊站在原處,右手還握著那張喜帖,左手則抓住了蕭練的手。一抹暗光在如初的視線邊緣閃了閃,她順著看過去,赫然見到蕭練的另一隻手上,竟握著一柄長劍。
黑色長劍在瞬間化作光點消散,快到如初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看見了,同一時間,蕭練反手握住了她的左手手腕,冰涼的大拇指迅速按在她的動脈上面。
明明回到了現實世界,但所有發生的事情只讓如初更茫然。她壓低聲音問:「你、剛剛出劍了?」
「嗯。」蕭練拉起她的另一隻手,繼續全神貫注測量她的脈搏。
「為什麼啊?」如初追問。
蕭練並未立即答覆,如初又問了一聲,他才抬起眼,反問:「初初,妳身體感覺如何?」
「身體?」如初茫然地扭了扭脖子,回答:「很好啊。」
「確定?」
如初一頭霧水地點頭,還沒來得及開口詢問,蕭練便伸出手,一把將她抱入懷中,低聲說:「我出劍,是因為方才……妳心跳忽然停止。」
如初嚇了一跳,猛抬頭,前額撞到他的下巴,疼得眼底都起了淚花。蕭練舉起手幫如初揉了揉,說:「不只如此,那段時間,妳的氣息也忽然完全消失。」
他沒說的是,她整個人忽然變得空蕩蕩,好像只剩下一副軀殼,靈魂不知道去了哪裡。
他下意識喚出本體劍,卻並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危險自何而來,敵人在哪,他該對誰出手?
一陣恐懼再度掠過蕭練的心中。他握緊如初的手,問:「剛剛出了什麼事?」
「就、又被拉進傳承了啊。」如初理所當然地這麼回。
蕭練搖頭:「不對。我看顧過妳進傳承時候的身體,跟睡著了的樣子類似,心跳跟呼吸雖然有時候也不太平穩,但都還在可以接受的範圍,跟方才截然不同。」
他的語氣太過嚴肅,如初不由得也跟著緊張,她追問:「所以,我剛剛一直都沒有心跳?」
「那倒……並非如此。」蕭練罕見地顯現出遲疑,他抿了抿嘴脣,又說:「只有約莫一剎那,妳沒了心跳。」
見如初一臉不解,他於是又解釋:「剎那是我一化形就知道的時間單位,照現在的算法,大約零點零一八秒。」
他天生對時間特別敏感,卻並不知道,對於人類而言,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沒了心跳,究竟代表什麼?
「剎那……」如初喃喃重複了這兩個字,歪頭看著蕭練,眼底浮現像歡喜又似感傷的神色。
蕭練被看得有些失去信心,於是強調說:「妳確實曾有一度沒了心跳,我不會搞錯。」
「我沒懷疑你搞錯啊。」如初彎了彎嘴角,輕聲又說:「就只是、聽見剎那這兩個字,我會聯想到一沙一世界、剎那即永恆,可是你講到剎那,居然是時間單位,零點零一八秒……」
她輕輕呼出一口氣,又說:「然後,我們就要結婚了。」
他們之間在各方面的差異,都大到像隔了一座無法跨越的天塹,這樣的婚姻,究竟能持續多久?
蕭練完全不知道如初聯想到這麼多,他將她拉到自己懷裡,滿懷不安地再問:「妳、當真無恙?」
這一句半文言半白話的問題,倒是把如初心裡那幾分感傷給清得乾乾淨淨了。她笑出聲,擺著手說:「沒事沒事,我們人類很強悍的,繼續挑喜帖吧。」
如初今日專程北上,便是為了跟蕭練一起挑選喜餅、喜帖以及致贈賓客的小禮物。喜餅跟小禮物都選定了,但被幻境這麼一打岔,她卻再也無法靜下心挑選。反正餅跟小禮物已經挑好,這趟不算白跑,如初跟蕭練商議後決定先放棄,下次另外找時間出來挑喜帖。
兩人像一對普通的新人般,牽著手逛了一會兒街,進到一間氣氛不錯的餐廳吃晚飯,餐後又去鄰近新開的網紅飲料店買了兩杯特調奶茶,一邊喝一邊品評吐槽,直到走進高鐵站,如初看著離發車時間還有十來分鐘,這才用輕描淡寫的語氣,將方才幻境裡發生的事對蕭練說了一遍。
講到最後,她忍不住提出疑惑:「除了傳承我想不出來其他可能性,可是又不對,時空錯亂了。時裝的我,古裝的你──」
「妳見到的絕不可能是我。」蕭練打斷她。
「絕對是你啊,我會認不出來嗎?」如初不以為然。
「初初,就妳所說,那人的衣著髮型介於秦漢之間,而在我化形後的數百年間,從來沒去過劍廬。」蕭練講完,見如初還不太服氣的模樣,又補充:「我對劍廬毫無留戀,即使去了,也絕不會呆站在門口。」
對耶,她怎麼忘了。跟含光承影相比,蕭練對他的鑄造者或本體劍出生地都沒太多感情。
「……那我倒底看到了什麼?」如初忍不住問。
「我只知道妳看見的絕對不是我,至於那個地方……」蕭練不經意蹙了蹙眉,繼續說:「就我所知,在我化形之前,鑄造出我跟大哥還有承影的劍廬,已在戰火裡付之一炬。之後所有號稱是劍廬的,不過是照著原來的樣式重建而已,除非……」
一個荒唐的想法閃過蕭練腦海,他倏地停下,如初好奇問:「除非什麼?」
「沒什麼。」蕭練頓了頓,加速語調對如初說:「我認為,重點不在妳在幻境裡看到了什麼,而是在現實世界,妳的身體明顯出現異常。」
如初嘟起嘴,喃喃:「我才覺得那真的沒什麼──」
「初初。」蕭練抓住她的手腕,低聲問:「別再進傳承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