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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編號:P0700111

犯了戒【《罪行》律師挑戰法律最禁忌】

Tabu
作者原文名 Ferdinand von Schirach
譯者 薛文瑜
出版日 2014-10-30
定價 $270
優惠價 79折 $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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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紙本書分類小貼,宣示主權:


先覺編輯許訓彰貼的是:回味無窮+再買三本+炫耀用

看了這本書後,
腦袋會湧現許多想法,所以「回味無窮」,

這本書無論是封面設計與內容,
我想都會是很好的朋友間交流素材,
所以「再買三本」送親友!

當然馮席拉赫早已是赫赫有名的律師作家,
讀他的書,總有那麼點知識分子味道,所以拿來「炫耀用」~~

訓彰推薦全文:〈馮.席拉赫帶領我們審視,
在一宗案件當中「真實」與「真相」之間的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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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當一切都被剝奪殆盡,所有的幸福都不可企及,
已然破碎的人生,最後剩下的卑微乞討是──
超越法律之外,人世間的正義。

◆《罪行》作者馮‧席拉赫閉關19個月、暴瘦20公斤精心雕琢、禁忌之作!
◆「馮‧席拉赫最受矚目的一本!」甫上市書店即銷售一空,媒體佳評如潮。

一樁沒有屍體的謀殺案,挑釁法律的最禁忌!

年輕藝術家瑟巴家世顯赫,卻有著孤獨童年,自小被送至寄宿學校,八歲才第一次獲准與家人共餐。然而,父親自殺、母親改嫁,一幕幕的成長回憶讓瑟巴關起心房。

孑然一身的瑟巴因緣際會成為享譽國際的藝術家,擅長「交溶」的疊影手法,反映「真相」與「事實」的差異。後來卻捲入一樁謀殺案,涉嫌綁架姦殺少女,並在刑求下招認犯案。案情撲朔,暗影交疊浮現,宛若暗房中漸次顯影的照片沖洗過程。

但,屍體始終沒有出現,經驗老道的辯護律師試圖找出屍體缺席的真相……

誰是那名打求救電話後,卻人間蒸發的被害女子?瑟巴的動機為何?他和辯護律師所看見的是「真相」還是「事實」?法院如何評估呈堂證供,那些證據與真相有何關連?

事實,往往不等於真相。按下快門的決定瞬間,只記錄了當下,真相卻永遠缺席,如同一幕幕的犯罪場景。馮‧席拉赫寫出當今社會的禁忌議題,迫使讀者面對最不堪的道德底線,做出決定!

讀者好評:

*「本書以藝術手法織就真實世界中各種層面的樣貌,細膩、毫無虛飾的描繪筆法,引人沉浸其中,而在結尾意想不到的轉折處驚嘆不已。我認為是他寫得最棒的一部作品,比其他前作更感人、更富深度。」 ──德國讀者 西蓮娜

*「輕輕拿起,重重放下,獨特的敘事風格,意想不到的發展,讓你用疑惑的眼,一步步搜索細節,最後看見真相,也看見人性。」──德國讀者 凡妮莎

*「這不是一本書,我認為這是一件藝術品。一個會令每位讀者著迷、捲入故事洪流中,好幾天欲罷不能無法放下的藝術精品。這是最棒的席拉赫!」──德國讀者 約凡克

*「驚心動魄!偉大的作家,偉大的故事!席拉赫用說故事的方式,帶領讀者一層一層進入哲學思辨,你看見的是真理還是現實?你看見的是自己還是影子?」──德國讀者 盧克

國際各大媒體讚譽:

美國《紐約時報》:「傑出的風格學家。」

西班牙巴塞隆納《先鋒報》:「思辨細膩、能量巨大。」

日本東京《讀賣新聞》:「唯有見過眾生才寫得出這樣的故事。」

德國第一電視台:「他有犀利的眼、寬厚的心。」

法國巴黎《解放報》:「馮‧席拉赫向我們展現了:無論當初看起來再可怕的罪行,人終究還是人。」

英國倫敦《衛報》:「馮‧席拉赫是文壇瑰寶,聰明、犀利、挑戰讀者思維」

作者簡介
德國最會說故事的辯護律師

費迪南.馮.席拉赫(Ferdinand von Schirach)

1964年生於慕尼黑,自1994年起擔任執業律師,專司刑事案件。他的委託人包括前東德中央政治局委員君特.沙博夫斯基、前聯邦情報局特務諾貝特.尤瑞次科、工業鉅子、達官顯貴、中下階層人士及常民百姓。

2009年出版處女作《罪行》,引起廣大迴響,德國讀者及媒體好評不斷,售出35國版權。2010年獲《慕尼黑晚報》選為年度文學之星。除了獲頒德國文壇重要獎項克萊斯特文學獎,在日本也得到本屋大賞翻譯小說獎肯定。中文版在台出版亦大獲讀者喜愛,上市未滿一週即登上《蘋果日報》當週統計全台暢銷小說榜第一名,更獲得當年度金石堂「最具影響力好書」之殊榮。2010年第二本書《罪咎》出版,立即登上《明鏡週刊》暢銷書榜冠軍。

《罪行》及《罪咎》獲得全球百萬書迷擁戴,電影版權皆由《香水》的出品者康士坦丁電影公司買下。2012年上映的改編電影《罪愛妳》由國際知名導演多莉絲.朵利執導,奪下「巴伐利亞國際影展」最佳導演獎,更在柏林影展上大放光彩。改編電視迷你影集則由德國第二電視台(ZDF)製作播映。

他的第三部作品、也是第一部長篇小說《誰無罪》出版後,2012年1月,德國聯邦司法部長下令籌組委員會,針對聯邦司法部內與納粹歷史相關的案件審理,進行全面徹查。

為了尋求寫作上的突破,他閉關19個月,寫出第二部長篇小說《犯了戒》,除了延續精練的文字與嚴謹的架構,全新的敘事風格讓讀者大為讚嘆。

譯者簡介
薛文瑜,德文譯者。譯有《犯了戒》《誰無罪》《罪咎》《罪行》(以上由先覺出版)《最後的邀請:父予子的告別禮物》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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規格

商品編號:P0700111
ISBN:9789861342405
256頁,25開,中翻,平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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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綠色/紅色/藍色/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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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界推薦

再接近席拉赫一點   陳中芷


2009年,45歲的費迪南.馮.席拉赫憑著第一本短篇小說《罪行》橫空出世,此後厚積薄發,一年一本新作:《罪咎》、第一部長篇小說《誰無罪》、限定發售的三篇故事集《卡爾.通貝格的聖誕夜》、第二部長篇小說《犯了戒》、散文集《可觸碰的尊嚴》,本本暢銷。

1.納粹菁英的後生者,有話要說,如鯁在喉

作為德國頂級刑事辯護律師,席拉赫執業二十年,經手超過七百個刑案。他曾經在審理前東德第一黨書記何內克案時擔任助理,也當過下令射殺柏林圍牆逃離者的最高負責人君特.沙博夫斯基辯護律師。和毒梟與殺人犯打交道、探監、讀檔案是席拉赫的日常生活。在文壇上暴享盛名,媒體訪談邀約不斷,固然改變了他的作息,他樂見這一切變化卻並不真的在意,甚至對正反書評也只是抿嘴一笑,他享受的是寫作本身。司法刑事圈對文壇陌生,平行的兩個世界讓席拉赫安於雙重生涯。他習慣在深夜寫作,形形種種的案件並不是他獵奇心態下的光怪陸離。在他筆下,人活在世如履薄冰,不管是受害者還是施暴者,不管是審判者還是被審判者,人人都可能一步跌入深淵。這些在薄冰上的暗夜魅行者,讓他有話要說,如鯁在喉。

席拉赫厚積薄發的源頭不僅出自他的職業生涯,也出自他特殊的家庭背景。

他的祖父巴度.馮.席拉赫(Baldur von Schirach)是納粹時代的帝國青年導師,納粹後期在維也納負責運送猶太人進集中營,經紐倫堡大審被判刑二十年。他的祖母漢瑞特(Henriette von Schirach)是希特勒御用攝影師漢瑞希.霍夫曼(Heinrich Hoffmann)的女兒,婚前擔任希特勒私人秘書,本身是作家。而希特勒手勢的影像在現代不斷透過各種媒介複製再現,卻很少人記得,這影像出自席拉赫的外曾祖父之手。當年只有霍夫曼這位攝影師獲准可以近距離靠近希特勒。

霍夫曼主導了一九三○年代納粹政權對藝術的檢肅,單他經手的案件就查禁了七百多件藝術作品,許多藝術家因此遭到迫害。他也參與了海外藝術品的掠奪計畫,在紐倫堡大審時被判刑六年,沒收了他所有的藝術收藏品。出獄後,霍夫曼不斷和聯邦政府打官司,以查無實據、來源不可考的理由,奪回了部分收藏。而席拉赫的叔叔理查(Richard von Schirach)是漢學家,研究徐志摩和新月詩派,翻譯出版了溥儀自傳,最後成了《末代皇帝》的電影腳本。巴度坐監時,理查在嚴格的規定下定期探訪父親。檔案解密後,官方交還巴度上千封獄中書信,理查憑此寫了父親的傳記《父親的陰影》(Der Schatten meines Vaters),並於二○○五年出版。這本書讓德國社會首次公開面對納粹高層和他們後代在戰後的生活以及心路歷程。席拉赫家族屬於湯瑪斯•曼筆下的那種德意志的文化菁英階級,出過法官、學者、歷史學家、出版人,有著高尚的美感品味,讀歌德、聽巴哈。

兩歲時,席拉赫的祖父出獄返家,不僅是家族大事也是焦點新聞,而他所有關於祖父出獄的記憶都來自家族照片和口耳傳說。席拉赫的童年生活自成一個世界,打獵釣魚,大人無暇顧及小孩,大部分時間他孤單而沉默。祖父也是沉默的,儘管和孫子也會和樂地下棋散步,但仍是個無法承歡的遲緩老人。巴度最後選擇了獨居,離開家時,甚至沒有向孫子正式告別,留下一抹無法說出再見的殘影。祖父移居不久,席拉赫就被送進耶穌會寄宿學校,從十歲起待到高中會考結束。在那裡,納粹高官和反納粹革命者的後代同聚一堂,一直到很大以後,席拉赫才明白自己有著完全不尋常的成長過程。席拉赫就讀法律系時,精研紐倫堡大審文件,特別是有關親族的檔案。對那時代運作的機制,他想找出連歷史學家也無法答盡的奧秘。

他不了解祖父。晚近,祖父的種種才終於不再是家族裡的禁忌話題。席拉赫曾自我解嘲地說,身在這種家族裡的優勢是討論納粹的幽暗,無須繞道假借他人。文壇成名後,他依然無法回答媒體任何關於祖父的提問。席拉赫無法理解祖父在認識希特勒之後的轉變與抉擇,居然可以容忍帝國燒書;更不理解祖父的陳述:「運送猶太人,是我對歐洲文化的貢獻。」這是什麼樣的犯罪概念?以國家機器之力,高度組織化,有效率地執行滅種屠殺,冷血而精準,完全自覺自知,這種罪行與他經手的刑事罪犯完全不同層次。他不真的認識他。背著這樣的姓氏,席拉赫選擇了刑事辯護,泅泳在罪責愧疚、人性之惡與尊嚴的辯證探索,不論自覺與否,都是勢之所然。高門罪家的後生者,伸手探進灰燼裡,在惡之華的餘溫中,觸摸人存在的底蘊,理解罪的本質。

2. 正義,依然是生命裡那些裂痕的、破碎的、剝落的唯一救贖

席拉赫的小說在出版市場上不容易歸類,可以是推理小說,也可以是犯罪小說,但是最好的分類就是獨一無二的法律小說。和一般推理小說不同,席拉赫用以開展故事的軸線不是「誰殺的」,而是「為什麼」。在承平社會看似突兀的謀殺,往往動機早存在於生命之中,層層累積,迫使犯罪者在生命轉折點只能如此這般的選擇。席拉赫探問的正是那些非如此不可的生命底色。

同樣問向存在本質,《我願意為妳朗讀》的作者徐林克出身法律世家,對受害者有較多的琢磨,相較下席拉赫對罪責與愧疚吞噬人心的黑暗力量有更深層的體會。而不少犯罪小說作者,對殺人與被殺這回事並不真正理解,容易以大量細節來填充隙縫。席拉赫的故事並不是為了彰顯犯罪而寫,寫得簡,是因為深知罪行本身的重量。他極簡的文字肌理,一如其人的矜持,始終保持著一點清冷的距離感。距離,是為留下餘裕去逼視罪與惡。而他的距離卻始終帶著溫度,即便逼著你無法眨眼。

罪惡與正義是一體雙生,逼視罪惡的同時也必然問向正義。一旦問了正義,也必然遇上事實(Wirklichkeit)與真相╲真理(Wahrheit)這一組孿生子。

當信仰逐漸歸隱,進入了私領域,教會成了社會福利機構,現代社會辨識事實、定奪真理的公共機制,只剩下刑事法庭。我們想像法庭能夠青天明鑒審判生者死者,期待法庭還給世間公平正義。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報復法則被擠出了殿堂,個人的憤怒與仇恨,受傷的與被折辱的,在其中被馴化,我們因此而文明。但是啊,現代刑事訴訟法庭並不讓人懺悔告解,在它面前的事實並不等同於真理;它追求正義,但並不反映在每個案件的攻防上;它審判,但並不對真理說嘴;它只作為過濾器,審視每個陳述是否有瑕疵,所有證據是否符合訴訟要件,它彰顯的正義是在刑事訴訟規範下,透過訴訟技巧贏來的正義。席拉赫藉著罪行的多面性,反覆辯證現代刑事訴訟的侷限,甚至是無能。即便如此,這套訴訟系統依然是從啟蒙運動以來,最強悍的人為造作。在罪惡深處,它顯得如此無力,卻還是現代人唯一的憑藉。我們最終得依賴它來量度罪行,靠它釋放出救贖的可能。席拉赫的故事不只是推理也不只是犯罪,正是對訴訟本身的窮究與反省,才更凸顯了法律小說的精微處。

席拉赫的書名皆有所指涉,故事鋪陳呼應著標題。第一本小說《罪行》的德文是「Verbrechen」,作為名詞是罪行,作為小寫的動詞是破壞,破壞了法律、誓言、道義等。而第二本《罪咎》的原書名「Schuld」,在中文裡不容易精準地盡包其意,它同樣表達犯了惡行,但是跟良心有關,隱含了應該與之對應的某種負責之意,因而這惡行同時還帶著愧疚虧欠的意味。在第二本的故事裡,席拉赫對良心煎熬的惡行琢磨得比較深。第三本長篇故事,揉合了「Verbrechen」與「Schuld」兩者,糾葛凶猛。甚至可以說,席拉赫短篇小說是在為這個有點自傳背景的大故事練筆。

短篇故事裡的元素,性別的、階級的、社會文化的、愛與嫉妒、愛與愛的消逝、善惡糾結,善惡在法律之內和法律之外的、操縱司法的和被司法操縱的,每個元素張力飽滿地在《誰無罪》的柯里尼謀殺案裡開展。席拉赫在故事裡詰問:放進時間因素以後,善惡還是一樣的善惡嗎?事過境遷,時代輪轉會改變善惡的本質嗎?惡行罪咎會因之後的善念善德而成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典範嗎?那成佛之前的惡還是不是惡呢?一旦席拉赫問了惡行罪咎與時間競逐的關係,就不能滿足於短篇小說的規模,短篇可以簡筆勾勒,卻不容易處理時間的曲折。寫作者總是難以抗拒長篇結構的誘惑。

柯里尼謀殺案的書寫結構是一種相互對照的賦格形式。辯護律師與凶手有著類似的人生經歷,兩段無憂少年,各有姊姊,都是各自生命裡的女性原型。故事裡兩個暴力案,一是遭四槍處決的慈善老者,一是槍決隊下手殘酷的屍體群。老少律師在法庭上攻防,兩人有著相同的堅持,卻因資歷差異而對正義有著不同的詮釋。所有的對比透過時間面向相互問答,彼此呼應。法律剝奪的正義,最後還是在法庭裡讓正義得以彰顯。柯里尼報的是血仇,對仇人也是對自己,對時代也是對法律系統,而人間法律終究無法定奪血仇的分量。柯里尼自殺後,留給年輕律師自己珍藏多年唯一一張親姊十二歲無憂的照片。故事推演到這裡,讀者才驚覺,柯里尼一生對姊姊抱著多深的虧欠與愧疚感,唯死方了。再多的正義都無法回歸年少時的純真與幸福,那種失落是永遠不可補償、不可替代的,所有人只能背著破碎走下去。如履薄冰。

《誰無罪》的力道,並不僅止於此。席拉赫用這個故事鞭撻了戰後德國司法系統的偽善。故事終場的法庭攻防圍繞在一九六八學運年代聯邦議會通過的《秩序違反法施行細則》。這條法律讓納粹書桌正犯不僅逃過了追訴,還能平步青雲進入政府機構,繼續在不同部門主導決策。不僅如此,這法案通過的方式,足以說明司法行政系統的輕率與怠惰,一如納粹時的官僚系統,一條條法律文件走過一張張桌上的官印,每個看似不起眼的法規命令,累積起來卻成了制度之惡、國家之罪。這正是漢娜.鄂蘭所揭露的平庸之惡,依然繼續生根發芽。

納粹舊勢力的還魂再生在戰後德國社會一直是個不可言說的禁忌,而席拉赫揭穿了轉型正義裡最骯髒黑暗的角落。他說,關於罪,戰後我們的反省還是失敗的。這是第一線法律人多麼艱難的吶喊!這本小說出版後,德國聯邦司法部顏面盡失,開始重新審理司法內部與納粹相關的法案和人事關係,但能有多大程度的撥亂反正,沒人能預測。雖然我們篤信作品一旦完成、作者即退位的理論,但是,當我們知道一點作者的身家背景,哪怕只是一點點,都會被其中鞭撻的力道所震懾住。書裡最後一個對話:納粹戰犯的孫女問:「我也算在他們裡面嗎?」年輕的辯護律師說:「不,妳就是妳。」這沉重的問答,就是席拉赫縈繞在心的提問,也是對自己最後的回答。

席拉赫多次表示,作為納粹戰犯之孫,他並沒有罪行,但是有責任。某種意義上來說,他以一個故事還了歷史之債。最終,正義依然是生命裡那些裂痕的、破碎的、剝落的唯一救贖。不管以什麼形式。

3.《犯了戒》:每個以善之名的為惡者,在心中都有自己的正義天平(內含情節解說,請讀者斟酌)

當我們以為席拉赫是沉重而暗黑的,就像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耶利內克一樣,因為暴力無所不在而讓人對世間絕望,他卻在重重惡行罪咎圍成的死巷中,突然給了一個出口,讓人逃離崩潰的深淵。他第二部長篇小說《犯了戒》出版後,引起評價兩極的討論。

席拉赫改變了敘事策略。相對於之前的作品,在《犯了戒》這部長篇中,席拉赫不再用辯護律師的視角來推動故事的進展,而是慢火細燉主角瑟巴。和《誰無罪》的辯護律師李寧一樣,瑟巴有著破碎的童年,長成一個孤寂的攝影師,兩個主角都分享了作者自傳裡的特徵。特別的是,瑟巴和法國作曲家梅湘一樣,有色彩聯覺的能力,這讓他看到的世界和別人不同,在他眼中,事物除了一般看得見的,還有別人無法理解的另一層色彩。到了中學時,他的色彩聯覺能力提高到了幻視,可以悠然地與希臘神話英雄閒聊。對瑟巴來說,別人無比確定的真實,他都必須懷疑,反之亦然。他對世界的認知極度不穩定,卻對事物的真實本相有著敏銳的穿透力,特別是對受傷的靈魂。席拉赫利用瑟巴的色彩聯覺將故事以三原色綠、紅、藍,外加白色來分段,但千萬別用習以為常的顏色意涵來解讀顏色裡的故事,那是瑟巴的色彩聯覺,也只能是他的。

即便瑟巴有著奇特的能力,隔斷了與人正常的溝通,特別是和母親絕緣,卻能和父親緊密連繫,跟著父親打獵是他成長過程中少有的幸福時光。綠色是他父親的顏色,蒼白的青綠色,從童年起,瑟巴就染上了這個顏色,一直難以褪去。他的混亂是從父親用槍打爆了自己的頭之後開始的,特別是,父親自殺稍早前對他說:「有你在,真好。」瑟巴的攝影職業生涯非常成功,但他對藝術本身卻沒有野心,他只想透過攝影創造出屬於自己安定有序的世界,追求美只是為了解決困擾他的事實與真相的問題,而這個問題又和父親的自殺緊緊扣合。父親打爆頭的場景,真實得太過像幻境,卻又實實在在讓他背負著歉疚的罪惡感。他在十二歲時曾經克服了恐懼,獨自翻山越嶺,自以為成功地救回了父親,而這一次他卻救援不及,只一次,就這一次。

如果事實是指人的感官可以掌握的事物和現象,而真相是指在特定的觀點下有特定關聯的一種整體,有幻視和色彩聯覺的瑟巴,如何理解事實和真相的差別?如何確定他所看到的、所感受到的,是真實還是虛幻?觀看,其實是一種自我對話。我看到的、我能看到的、我願意看到的,既呈現也決定了我的存在方式。在遇見蘇菲亞之前,瑟巴以黑白方式透視被隱藏的傷痕。因為蘇菲亞,瑟巴第一次興起與人建立關係的念頭。而當所有的模特兒成了無臉人,他意識到新的關係讓自己站在十字路口,茫然無措,過往看待事物的方式與舊的生存姿態,都面臨了挑戰。他去看了〈海邊的僧侶〉,想從中得些指引,結果依然只看到無邊孤寂的背影,僧侶永遠以背示人,讓瑟巴僅僅聯想到割掉眼皮的眼瞼。

透過哥雅的瑪哈,蘇菲亞向瑟巴展示了另一種釋放感官力量、帶著世俗渴望的雙雙凝視。哥雅是少數能縱橫現實與夢境,理解其中理性與魔性雙生的先驅者,他知道人間愛欲的本質,也體認過夢魘催人成魔的力量。哥雅在三十歲左右畫出裸體與穿衣的瑪哈,畫與被畫,看與被看都是風華正茂。瑟巴眼中的瑪哈不是誰,瑪哈就是躺在那裡的瑪哈,血肉飽滿,充滿了實在的誘惑。自此,他從凝視僧侶背影的海邊走開,從寂靜的黑白人像走向了世俗人間的感官世界。他以〈瑪哈的男人〉回應了蘇菲亞凝視的邀約,以蘇菲亞的方式回應了蘇菲亞,這是她的瑪哈。蘇菲亞知道這是她的,不是他的,這樣是不行的;瑟巴得找到一種更根本的看的方式,才能真正回應蘇菲亞的邀約。這回,瑟巴必須以自己的方式回應。

瑟巴一度以為他能確定的真實是一種中介均衡,就像白是各色加疊而成的均衡,這是他的感知能掌握到的,最不混亂的真。他在羅馬的裝置藝術裡面的主角,可以是任何人,但也不是任何人,瑟巴以為這就是他的瑪哈,均衡對稱,通透無瑕;可是瑟巴不在這無瑕裡,他始終把自己孤立在所有之外,因為他從來就不均衡對稱。直到瑟巴從另外一個有著M型嘴形女孩的眼睛中看到自己時,才知道不是人人都可以成為三原色,混進他的白色世界。那一刻,他意識到開啟真正白色的可能,就只缺一場確認的試煉。

前面提過,現代社會裡對辨識事實要求最高的機制是法庭,於是,為了完成最後的確認,席拉赫安排了他的主角挑戰法庭對事實與真相的鑒別力。既然自己是一切事實和真相混淆的來源,就該以身試法,探問何謂真相╲真實,藝術裡的真、法庭裡的真,和他自己世界裡的真,到底有沒有本質上的不同?而逼近真相的同時,是否也就接近了最終的救贖?

然後我們有了一個沒有屍體的謀殺案。

警方有了一通匿名報案電話,有了血衣,有了性虐待的工具,有了解剖屍體的鋸頭,還有一輛帶了血跡的車子。所有證據指向瑟巴,他被當作謀殺嫌疑犯告上法庭。但是沒有屍體。

席拉赫細膩地呈現了檢警在日常中如何處理案件的過程。檢方和警方靠著經驗,其實更多是先入為主地敲打出法庭裡的真。席拉赫在這裡利用刑求追問了一個非常關鍵的問題:出於正義的善,就能容忍另一種自以為小的惡嗎?手段的惡,能真的完善最後的正義嗎?真實是可以用威逼脅迫的手段掌握到的嗎?如果刑求可以得到事實,那麼這是什麼樣的事實?瑟巴甘心情願地接受了刑求,雖然不在他的預設裡,但是連哥雅都曾經為了他的瑪哈受到宗教法庭的審訊,為什麼他不能?肉體遭受刑求與心靈的自我鞭剳,哪種更煎熬,哪種更能逼近真相,獲得釋放與拯救的力量?只可惜哥雅的這場審訊沒有留下隻字片語,沒人知道傳說哥雅可以和魔鬼溝通是否正是因為經歷了那場庭訊,人們只看到哥雅晚年夢魘與真實交錯的力量,和他死前在牆上留下謎樣般的一生告解。

席拉赫用心鋪排、反覆辯證的是,很多實實在在的東西放在一起,並不會自動成為真相。所有證據,如果缺少了彼此整體的關聯性,依然不是所謂的真相。真相是希臘神話裡的美杜莎,不能逼視,就像我們討論的事實,常常不是事實本身,我們只看到我們以為的真相,只說我們以為的事實。法庭不是藝術場域,藝術家可以不斷質疑,你以為你看到的是真相?你以為你說出來的是真相?你以為你所做的就是實實在在的真實?一切你以為的真相,其實是透過大量圖像和細節拼貼出來的。真相是什麼?拆穿所有真相的鏡像折射,依然未必能達到真實之境。

但是,在法庭上,無論多麼徹底的懷疑論者,仍然要在一定的規範下,對事實作出判斷,推敲出真相,當事者是人還是人偶或是機器都無關要緊,只問呈堂的證據是否符合訴訟要件。德國刑事訴訟發展到極致,辯護律師甚至會主動拒絕知道當事人是否真的殺了人犯了罪,只為在訴訟過程中保持絕對的中立。他們刻意避免扮演上帝的角色,也不想成為牧師作為犯罪者告解的對象。這是現代刑事訴訟最大的弔詭,所有的罪行都是人出於人性所犯下的,而審判卻可以抽離活生生的施為者。法庭審判度量罪行,但不赦免,人的良心從上帝手中取回,就得永遠自己背負著。這是罪咎,只在於人心而不歸於人事,這是席拉赫最核心的辯證。席拉赫說過,我所為之辯護的從來都不是罪行本身,而是人,與人性。席拉赫從刑求切入,讓讀者見識到法庭裡如何按照自己的遊戲規則重建真相。對瑟巴來說,既然都是重構事物與事物的關聯,那麼自己奇特的感官認知所建構出來的世界,儘管有著不同的關聯方式,也該為真,無關乎他是怎麼樣的人,也無關乎他背負了多深的虧欠與愧疚。他透過法庭通過了自我試煉,而他的良心無從赦免,只能自我寬宥、自我和解。

席拉赫用很長的篇幅塑造了一個典型辯護律師的類型,一個可以敏銳地分辨事實與真相的差異、正義與道德區別的律師,然後用一個很小的細節,凸顯了這位辯護律師的禿鷹性格。這個辯護律師對此案如此飢求,並不是為了真相與正義,而是因為審訊過程中的刑求,他可以借此和檢警大幹一場。這是法律人以正義之名玩的自家遊戲。對此,被席拉赫視為偶像,威瑪時代法律小說的先行者馬克思.艾斯貝格(Max Alsberg)在一九三○年寫過一句警語:「作為刑事辯護律師,在真相面前必須抑制自己的雀躍和意氣風發。」然而並不是每個辯護律師、每個人都可以在真相面前時時慎行。

故事裡兩個死亡,一真一假,真的死亡讓瑟巴自我囚禁,而透過假的死亡讓他對真的死亡釋懷。就像拼圖,瑟巴找到了父親死亡真相最後一塊碎片,那條充滿荊棘的救贖之路終於走到盡頭,他在盡頭處看到自己認知世界中的秩序感,醜陋的、乖張的、歧出的,各安其位。瑟巴有著破碎的童年,糟糕的母子關係,鄙俗而劣質的繼父;他分不清事實與真相,抱著對父親死亡的愧疚感孤寂地活著,無能建立親密關係,儘管事業成功,卻脆弱得隨時會掉入深淵,成為真正的罪犯。最終他找到了一個不完美,但「就是如此了」的方式安頓下來。

本書的原名「Tabu」中文意思是「禁忌」,我們日常不會做的、不喜歡的、無法接受的、世俗不容的,故事裡都出現了;爸爸偷情又自殺,兒子玩了一場行動藝術挑戰司法界的自以為是,而老警探明知不可刑求,還是下了手,檢察官明知刑求會壞了案子,還是縱容了。每個以善之名的為惡者,在心中都有一個自己的正義天平。席拉赫在短篇小說裡,還會忍不住跳出來企圖解釋些什麼,但在這本小說裡,他靠情節、對話和細節去發展故事,透過各種小安排,讓「只能是蘇菲亞」這個動機反覆出現,使得瑟巴改變調性的強度不斷增加,最後走完救贖之路,終究蘇菲亞在那個白色世界裡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在其中,席拉赫安排瑟巴在剛與蘇菲亞建立起關係時,獨自一人去看了德國浪漫主義風景畫派大師卡斯帕.大衛.弗列德里希〈海邊的僧侶〉。弗列德里希曾表示過:「我不會屈從於時代的要求,我只會給自己一個繭,交給時間,看它變成蝴蝶還是一只空殼。」這幅畫表現出了浪漫主義畫出內心風景的極致要求。席拉赫只用這一幅畫,便寫盡瑟巴在那個人生轉折點上的況味,這是完全只能意會不能言傳的精采設計。最後,又用堤香來點破以身試法的自我試煉。故事裡,席拉赫對環境細節的描寫,細膩而多層次,有如文藝復興晚期長距離的全景靜物畫。

這是一本關於愛與救贖的故事。當你看完這本書,如果像《時代週報》書評記者一樣,認為席拉赫根本不會說故事,那麼請再看第二遍,因為這個故事值得,甚至第三遍。

翻譯文學作品是一條比寫作更寂寞的路,掌聲屬於作者,物質報酬不成比例,唯一回饋譯者的是讓人沉浸進去著魔的作品,席拉赫的小說正是這種讓譯者痛苦並快樂著的逸品。他文字清簡、用字精確,如果譯者不講究,很容易譯出非常乾扁的作品,而這一系列的中文翻譯者薛文瑜譯出了他那種極簡風格,飽滿而張力十足,沒有多餘的贅字。只有老手才有這樣的經驗和功力,駕馭得遊刃有餘。中文讀者有幸透過她認識席拉赫筆下的世界。

(本文作者為席拉赫書迷,德國Witten/Herdecke 大學文化反思學院歷史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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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閱

當相同比例的

綠光、紅光和藍光相混後

會現出白光

 --赫姆豪茲的色彩學(Helmholtz,1821-1894,德國物理學家)

〈綠色〉

一八三八年,一個清朗的春日,巴黎聖殿大道上有人創造出一種新的「真實」,改變了人類的視覺、知識與記憶,最終也改變了真相。

達蓋爾是法國的舞台背景畫家,他想做出看起來很逼真的布景。他發現,透過木箱的洞,讓光線落在浸過碘的銀板上,汞蒸氣的作用能使木箱前的場景變得肉眼可見,但必須等上好長一段時間,銀鹽才有反應:儘管馬車和行人的步伐太快,無法在感光板上留下痕跡,光線卻將樹、房子和街道刻畫在銀板上。達蓋爾發明了攝影術。

在一八三八年他所拍攝的那張照片上,馬車和人群散開的陰影中,可以明顯認出有個男人,他周遭的一切飛馳著,只有他站著不動,雙手交叉放在背後。這個人對達蓋爾和他的發明一無所知,他只是一個正在接受擦鞋服務的行人。那部相機能看到他和擦鞋童—他們是首次出現在照片上的人類。

瑟巴.艾胥常常想起那個動也不動的男人,以及他模糊的頭部。然而現在,在一切已經發生、沒有人可以讓一切從頭來過之後,他才了解:這個男人,就是他自己。

***

孩子從來就不是這個家的關注焦點,他們很有家教,知道用餐時怎麼拿刀叉、吻手禮該怎麼做,謹遵沉默是金等教導,但大多數的時間,大人並沒有把心思放在孩子身上。當瑟巴八歲大時,才獲准和父母同桌共餐。

瑟巴無法想像住在別的地方,每當和家人在外度假時,住在飯店都讓他感覺格格不入,很陌生。回家後,看到走廊的深色地板、踩凹的石階,以及下午照進小教堂的柔和光線一如往常時,他欣喜不已。

他的生活中一直存在著兩個世界,他的視網膜可以感知介於三百八十到七百八十奈米的電磁波,大腦會再轉譯成兩百種色調、五百種深淺和二十種不同的白。他看到的和其他人眼中所見並無不同,但顏色在他眼底卻有另一種樣貌。這些顏色沒有名字,因為現成的語彙不足,如對他來說小女生的雙手是由青色和琥珀色所組成,他的頭髮散發出紫色中帶有一絲赭石色的光,父親的皮膚是一種蒼白的青綠色。只有他的母親沒有顏色,有很長一段時間,瑟巴相信母親是水做的,唯有當他走進母親的房門時,這才看到所有人眼中的她的模樣。他屢屢對母親的神速變幻暗自驚嘆。

當他學習識字時,每個字母也有它的顏色,「A」紅如小學女老師的針織毛衣,或是他去年冬天在山中小屋看到的瑞士國旗,那是一種濃烈深刻的紅。「B」就輕盈多了,那是一種黃色,散發出上學途中油菜籽的甜甜氣味。「C」則蒙上一層淺綠色,比起深綠的「K」更青翠且賞心悅目。

所有事物除了看得見的顏色,還有一層看不見的顏色,於是瑟巴的大腦開始將這個世界分類,漸漸形成一張顏色地圖,圖上的街道、廣場和巷弄成千上萬,而且每年都會新增圖層。他可以在地圖上走動,也可以在這些顏色中找到回憶,這地圖成為他完整的童年圖像。而屋內的灰塵則呈現出時代的顏色:一種昏暗的、溫柔的綠色。

他從沒提過,但他以為所有人都是這樣「看」。他無法忍受母親要他穿上七彩毛衣,因此大發雷霆,把毛衣扯毀埋在院子。後來,他只能穿著當地農人的深藍色工作服,在他十歲前,這是他唯一的日常穿著。有時他會在夏天戴上毛帽,只因那顏色是對的。在他們家寄宿的女孩認為瑟巴異於常人,她覺得每當她擦了新香水或換了新唇膏,他都會發現。偶爾她打電話給住在里昂的男友,兩人以法文交談時,她也覺得瑟巴光聽到聲音,就能聽得懂陌生的外語。

***

在寄宿學校後來這幾年,瑟巴幾乎都待在圖書館讀書。在書海中他去過印度、進到內華達山脈或叢林,他搭著狗兒拉的雪橇、乘龍遨遊,他捕獲鯨魚,他是水手、冒險家和穿越時間的旅者。他無法區別歷史和現實。

這事最先引起圖書館管理員的注意,他看到瑟巴好幾次激動的跟人說話,但整個閱覽室卻只有他一人。管理員覺得很詭異,便通知寄宿學校管理處。行政主管和老師們討論此事件,並以電話通知瑟巴的母親,最後做出決議將此事交付調查。

負責輔導瑟巴的神父帶他進城中心,他說他們將要去拜訪一位名醫,他還是大學教授。

這位醫生有點年紀、身形肥胖,還散發出豌豆湯的體味。他看起來不像醫師,他的診所也不像診所。診間的牆上掛著非洲的面具,書桌上有條以骨頭製成的項鍊。他們進城拜訪胖醫師總共五次,每次都像美好的遠足,看完醫生後,神父總會和瑟巴去咖啡館,然後他可以選一塊蛋糕。

最後一次看診時,胖醫師說,瑟巴不必再來了,醫師和神父交代了些必須注意的事項,但瑟巴聽不懂。胖醫師說到「幻視」,還有許多難以理解的事物。

離開診所後,瑟巴詢問神父,胖醫師怎麼說,他有點擔心自己病了。神父安撫他說不是什麼大毛病,他說瑟巴會編造出不存在的人與事,小孩有時也會這樣,因為現實往往與腦中事物的界線並不明確,有時會隨著時間逐漸「長歪了」。神父說這些話時顯得很悲傷,然後他們又去了咖啡館,瑟巴點了一塊大理石蛋糕,而神父點了啤酒。

瑟巴不喜歡他的內在「長歪了」。家裡的廚娘有根手指偏了一邊,她說,那就是「長歪了」。回程途中,瑟巴一直思索著,他不想要有歪曲或醜陋的東西在腦子裡;他決定,繼續和希臘神話中的英雄奧德賽、海克力斯和《湯姆歷險記》的湯姆閒聊,但絕不能向任何人透露,他必須更小心一些。


〈紅色〉

半夜一點整莫妮卡.蘭道仍坐在她辦公室裡,四十一歲的她從六年前開始在重案部門擔任檢察官,她面前擺著遭綁架的年輕女子的照片,幾小時前電視節目強力播送,網路也廣為流傳。警方在嫌犯住處發現這張照片,他在住處的牆面貼上巨幅照片,並在床上方的照片上以手指畫上一個紅十字。根據法醫的化驗結果,那只是動物的血—但沒有人因此而鬆了口氣。

一切始於六十四小時前,打進警察局的那通電話;一如每通緊急電話,那通電話也被錄音了。對方是一名女子,她的聲音聽起來很年輕,大約十六、七歲。她說她很怕,她躺在一部車的後車箱裡,說那個男人咬了她的頭,她說出嫌犯的姓名和住處街名;然後她還說了些什麼,聲音很小又模糊。警方認為她應該是低聲耳語,才能不讓綁匪聽到。年輕女子說了「他很凶」還是「他是壞人」之類的話,確切的措詞蘭道沒聽清楚,然後就斷訊了。

在這通電話後,巡邏車立即前往女子所說的地址,這是例行程序。員警在庭院垃圾桶內發現一件被撕毀且帶有血跡的洋裝。對審查庭法官來說,這已符合開出搜索令的要件。近一小時後,刑警按了嫌犯住處的門鈴。那個男人開了門,他的應對非常冷靜。

他們在他的床前發現血跡,法醫指出這和垃圾筒內洋裝上的血是同一名女子的。在床下的一個箱子內有性虐待影片、手銬、鞭子、眼罩、口塞、按摩棒和肛門鏈。在手銬和鞭子上有皮屑,來自同一名不知名的女子。

櫃子裡的襯衫間有個鐵盒,裡頭有解剖屍體的全套器具:解剖刀、鉗子、開顱器和一把電動骨鋸。

幾小時後警方得知,嫌犯在女子打電話報警那天租了一部車,警方也在租車業者處扣押了該車,並在後車箱找到細微的血跡,又是一樣的DNA。嫌犯開車行駛了一百九十四公里,因此直昇機以柏林為中心,搜索半徑一百公里的區域。他們帶著紅外線攝影機環繞著柏林森林區和田野的天空,飛了好幾個小時,但是所有人都明白這無濟於事,因為範圍太大了。八百人投身在此行動中,所有柏林警察都停止休假。

有關這件案子的一切都很奇怪,蘭道心想。調查人員不知道年輕女子的姓名、不知道她的年紀、不知道她從哪兒來,也不知道她是誰;再者沒有勒索信,沒有要求贖金、也不見屍體;而嫌犯也不符常情:他家境富裕,沒有前科,犯案動機排除金錢。「可惜。」蘭道暗自揣度,否則案情就容易推估了。不過所有掌握到的線索都顯示,間接證據的方向是一致的。蘭道穿上大衣前往轄區警局,他們得再度審問嫌犯。

房間位在四樓,非常簡陋,只有四張椅子、一張辦公桌、氖光燈、沒有圖片。嫌犯坐在窗戶旁,他右手的手銬銬在暖氣管上。這是他第三度遭到提訊,截至目前為止他否認了一切,但也沒有要求要律師在場,速記員回家了,員警必須自己打字。他坐了下來並打開電腦。

「至今只是暫時性拘留,」員警對男人說,「幾小時後你就會被帶到法官面前,他會發出羈押令。現在是你可以拯救自己的最後機會。你還記得自己的權益嗎?在這裡你不必回答任何問題。」

檢察官首度見到嫌犯,她對他點點頭,他沒有反應。

「那女孩在哪裡?」員警問。

「我不知道。」男人回答。

「我們不用從頭來過吧?!我們知道你誘拐了那名女子。所以,不要再兜圈子了,你對她做了什麼?她人呢?她叫什麼名字?」

「我不知道。」男人重覆的說。

「她還活著嗎?你把她關起來嗎?她的衣服夠嗎?水呢?有沒有東西吃?你知道今晚會多冷嗎?零下九度。如果她被關在室外,那會凍死。」

這名員警還沒開始在電腦上打字記錄,這個房間裡,沒有錄音機也沒有錄影機。

審問是很複雜的,蘭道心想。只要罪犯有那麼一個片刻好好思索,他便知道一旦招供他就輸了,那麼,他為什麼要招認?一個人會坦承犯下某些犯行,因為他別有企圖—也許他希望減輕刑責,或是以為可以減輕良心的譴責,睡個沒有夢魘的好覺;有時候,他可能只想得到審訊員警的認同。蘭道相信,只要人在童年時有過善的經歷,最終總會供認犯行。她進行過多次審問,她知道,要說出真相有多難。

員警告訴男人,今後他將再也不敢照鏡子,夜復一夜這名年輕女子都會出現在他眼前,會跟著他一輩子。他做了很邪惡的事,但他還有機會逆轉,如果他現在說出所有的事實,救回少女,那麼每一位法官都會大發慈悲。員警小聲勸他,千篇一律的,他一再重複每一句話。

蘭道知道,警員想營造出畫面,營造出讓嫌犯驚恐的畫面,但看來行不通。男人只是看看地板、望向窗外,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反應。

當事情發生時,審問已超過三小時。「我自己也有兩個女兒,」員警說,「她們分別是十二和十四歲。」員警說話的聲音變得非常輕。

蘭道嚇了一跳,她不懂員警在做什麼。當然,聰明的員警在審問時會放下權力,他必須贏得罪犯的信任。當審問者動怒、恐懼,或有片刻忘記對方也是人,那麼審問就變質了。在此過程中,員警可能越過應守的分際,冒險超過尺度。蘭道也曾見過員警和罪犯幾乎就要建立起友誼的審問,但現在她認為,調查人員不該談及自己的事情,因為太危險了。

員警起身,抓住他座椅的靠背處,拿起椅子繞著桌子走。那張椅子是金屬材質的,他直接走到嫌犯面前,把椅子往地板重重一敲。然後他短暫轉身,面向蘭道並聳了聳肩,看起來好像他在道歉似的,但蘭道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接著員警坐了下來,嫌犯抬起頭看他。他向前屈身,他的臉和嫌犯的臉相距不到三十公分。

「這是你自找的,」員警說,「我要先跟你說明,你應該猜得到我會對你做什麼。」

蘭道明白,局面失控了。後來她經常想起這一刻,她問自己,如果重來一次,能否阻止這事發生。但也總是得到同樣的結論:她並不想阻止。

「今天,」員警說,「我們不再電擊、用刀片割或敲打睪丸,那只存在於好萊塢電影。我只需要一條抹布和一桶水。事情發展會很快,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你這個痞子,其他人都在外面找那個女孩。之後沒有人會相信你,你身上不會有傷,不會有疤,你也不會流血,所有的問題都只在你的腦部。當然,之後你會就醫,但是醫生什麼都不會發現。我的證詞會和你的相反,你根本不用想法官會相信誰。你是個強姦犯,現在你得付出代價。至於我要對你做的事,沒有人可以撐過三十秒,大多數人在三、四秒後就投降了。你將⋯⋯」

此刻,蘭道感到精疲力盡,她站起身,一語不發離開房間。她從燈火通明的走廊往下走到洗手間,她關上背後的門並倚在門上,空氣中有氯和洗手乳的氣味。當她平靜下來,便把皮包往架上一放,洗了把臉。她向前屈身在洗臉檯上方,讓冷水流過她的後頸,她摺好一張紙巾沾濕後貼在眼睛上,接著走到窗邊打開窗。

「余誓以至誠,恪遵德意志聯邦共和國基本法與柏林法律之規定,以法律為大眾謀福祉,忠誠履行職責,願上帝保佑。」十二年前所宣讀的誓詞,她依然背得出來。大多數年輕的檢察官會把最後這句「願上帝保佑」拿掉,法律在此方面交由每位宣誓人自行選擇。但她選擇宣讀這個句子,因為她的心中依然保有童年信仰中,那個仁慈寬厚、有條有理的上帝。

她往這棟老建築的內院看去,天黑了,只有幾個房間亮著燈。她深深吸入一口氣,空氣冷到讓她的肺感到疼痛。於是她又關上窗,坐在暖氣上,脫掉一隻鞋並按摩她的腳。她有二十六小時沒睡了。

她想起一件四年前經手的訴訟,一名善妒的丈夫想懲罰妻子,於是把沸騰的牛奶打翻在她胸部上。蘭道起訴了這名男子,但他的妻子卻在審判過程中自盡。經過這個案子後,蘭道本想放棄。但重案部門的檢察長告訴她:「我們沒有贏、也沒有輸,我們只是在做我們的工作。」這句話很殘酷,但也讓人寬慰,在往後的日子裡,這句話日復一日陪伴著她。

蘭道猛的坐了起來,突然間她警醒且明白了,她跑出洗手間、穿過走廊,推開審問室的房門,她居然讓那名員警和嫌犯獨處了二十四分鐘。

後來,蘭道和員警單獨坐在明亮的餐廳,他是經驗最老道的柏林警察之一,比蘭道大十五歲,從她到重案部門工作後就認識他。她知道他穩重而謹慎,他還不曾拔過槍,得到的評價是「無可挑剔」。她問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但他沉默不語。他從礦泉水瓶撕下標籤紙,黏在桌上並加以抹平。他盯著標籤紙,什麼都沒說。

終於,他開口了,說起另一件綁架案,距今有十八年了。

「我一直記得每個細節。」員警說,他沒有看著蘭道。「我記得那個男人手腕上的金手鍊,記得他襯衫上遺失的釦子,記得他薄薄的嘴唇和他以手指在桌上打鼓的樣子。兩天後,他帶我們到森林的某處。當我們開車前往森林時,我坐在他旁邊,他身上有股沒洗澡的臭味,嘴角殘留唾液,咳個不停。他猙獰的笑著,但我還是必須友善面對他。『耶誕節前十二天。』開車途中,我不斷想起這句話。當天天氣大約跟今天一樣冷,我們抵達時,一位同僚看到通風管便往那邊狂奔。他邊跑邊脫掉夾克,他清掉通風管上的葉片,大叫著,現在一切都會很好。我們所有人都在管子前跪了下來,發瘋似的在雪中和結冰的地板上猛挖。一位同事撬開了箱子,我在蓋子的木板上看到那個小男孩的抓痕,他的下臂貼著一張紅色轉印畫,畫上已看不出一頭大象、犀牛或其他的動物,轉印畫早已散暈且模糊不清,在小男孩的藍白色皮膚上看起來非常不真實。」

員警抬起頭直視蘭道,「妳知道,就是這幅該死的轉印畫,我沒辦法忘了它,妳懂嗎?我就是忘不了。」

這天下午,檢察官蘭道在她的辦公室寫下簡短的附注,只有十二行,她讀了兩遍後,簽了名並把這頁紙裝訂到檔案中。然後她走到事務處並請對方將此附注傳真給審問官。

「哪樁案件?」祕書問。

「新的訴訟案,檔案在我的辦公室,」蘭道說,「被告:瑟巴.艾胥。」


〈藍色〉

兩天後的早晨,畢格勒六點整起床,夜裡他讀著檔案,睡得很少,儘管如此他還是覺得得到充分休息且精神奕奕。他和艾莉共進早餐。

「上星期樹木專家來過。」埋在報紙後方的艾莉說。

「什麼?」

「樹專家,如果你要砍樹,要先得到樹木專家的許可。」

「喔,老天。」畢格勒說。

「他說,這棵樹非常健康,你不可以砍掉它。」艾莉說。

這樹矗立在他們每天享用早餐的溫室前面,遮住了陽光。

「所以我必須繼續生活在陰影中?」

「差不多。」艾莉說。

「德國人真是瘋了,」畢格勒說,「我要把樹毒死,用鉛毒死,要怎麼做?」

艾莉沒有回答。

「我可以打電話請人來對樹開槍,子彈裡面也含鉛。」畢格勒說。

「別再大聲嚷嚷了。」艾莉說。

兩年前艾莉把他送去一位精神分析醫師那兒,她說他變得讓人越來越無法忍受。而他也真的去了,八次療程他都是一邊深呼吸一邊聽分析師講話,且每小時要花他八十五歐元。當然畢格勒一個字也沒說,他覺得自我反思是一件無聊的事。在付了六百八十歐元後,他中斷了療程。他不敢告訴艾莉,而此後他就生活在她會發現這事的恐懼中。他買下佛洛伊德的《全集》,有時會引用書中的話。他希望可以藉此瞞過。

「報上說,你要接下那個藝術家的案子。」艾莉說。

「也許吧。」

「他們說,案子八成是他犯的。」

「不這麼寫就沒新聞了。」畢格勒說。

艾莉建議他送花給新來的祕書,但他拒絕了。「花朵是敞開的性器官,這種東西我不會拿來送人,尤其是送年輕女子。」他說。

八點整他前往莫阿比特看守所,在接見中心出示瑟巴的委託書,請求和委託人談話。接待人員打了通電話,然後她問畢格勒,度完假身體恢復了沒,畢格勒沒有回答。

瑟巴是目前知名度最高的人犯,接待人員說。他很安靜,多半躺在牢房內的床上,對獄警和獄友彬彬有禮。他自願放棄放封機會,截至目前沒有任何抱怨,也沒有要求其他特殊待遇。

「聽起來還滿友善的。」畢格勒說。

「但在某些方面他很反常。」接待人員說。

「哪些方面?」畢格勒問。

「我也說不上來,」接待人員說,「只是一種感覺。」

「所以只是一種感覺。」畢格勒說。對方點點頭。

幾分鐘後瑟巴來了,畢格勒帶他到律師會談室。

「抽菸嗎?」畢格勒問。

「我在這裡戒掉了。」瑟巴說。

畢格勒把他的小雪茄放回菸盒,「好吧,反正談話室也禁止吸菸。你要我為你辯護?」

「是的。」

「你已經有一位義務辯護律師了。」

「但是現在我需要你。」瑟巴說。

「為什麼?」

「外頭的每個人都認為我是凶手。」

「是啊,那是因為你認罪了。」畢格勒說。

「是的。」

「而且簽了名。」

「對,但那是被逼的。」

「你想說,這不是事實?」畢格勒問。

「我想請你為我辯護成⋯⋯好像我不是凶手。」

「好像你不是凶手?我的理解沒錯嗎?那你是或不是?」

「這很重要嗎?」

這真是個好問題,畢格勒還不曾從委託人的口中聽到這問題。記者喜歡問諸如此類的問題,大學生或快完成法律系學業的實習生也會,他心想。「對辯護來說,這不重要,如果你問的是這個。」畢格勒說。

「那對你個人來說呢?」

「辯護就只是辯護。」

「這就是為什麼我想請你擔任我的辯護律師,不是所有律師都有這樣的認知。」瑟巴顯得非常冷靜。「你看過檔案了嗎?」

「我看過更糟的。」畢格勒說。

「你要怎麼為我辯護呢?」

畢格勒看著瑟巴。「如果想從謀殺控訴案得到無罪宣判的話,有六種可能。第一:在案情中殺人是對的,但這很少發生;第二是正當防衛;第三是意外使然;第四是你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或是你沒有能力認知此犯行是錯的;第五是,你不是凶手,凶手另有其人;同樣很罕見的是第六:根本就沒有謀殺案發生。我們從頭到尾過濾一下:正當防衛、意外和無刑事責任能力先排除。我們先從另有凶手開始,如果不是你,那誰可能是凶手?」

瑟巴思索了一會兒,「沒有。」

「你沒有鄰居嗎?」畢格勒問。

「有,一名女子,仙妮亞.芬克斯。」瑟巴說。

「她是誰?」

瑟巴敘述對她所知的一切,包括持刀行凶和她的傷口。

「很好。」畢格勒說。他在筆記本記下一切。「對此我們可以好好想想,我們先來談談最後一個辯護的可能性,也是本案最有意思的——根本沒有謀殺案。」

他說。年輕人收下錢放進口袋,什麼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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